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Žižek, 1949-）：斯洛文尼亚马克思主义哲学家、社会学家、政治学家。因1989年的英文著作《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The Sublime Object of Ideology）享有国际声誉，研究领域包括黑格尔，以及拉康视角下的文化批评等。曾参加1990年斯洛文尼亚总统竞选。其他著作包括《享受你的症状！：好莱坞内外的拉康》（Enjoy Your Symptom!: Jacques Lacan in Hollywood and Out）、《欢迎来到实在界这个大荒漠》（Welcome to the Desert of the Real）、《无身体的器官：论德勒兹及其推论》（Organs without Bodies: On Deleuze and Consequences）等。本文译自其于2020年3月19日SARS-CoV-2期间在RT电视台发表的社论《新冠疫情最大的威胁不是退回适者生存的暴力，而是人性面具下的野蛮》（Biggest threat Covid-19 epidemic poses is not our regression to survivalist violence, but BARBARISM with human face）。
这几天里，我有时会发现自己想要感染病毒——这样一来，至少让人日渐脆弱的不确定感就会消失。焦虑不断滋长，明显的标志就是我对睡眠的态度发生了变化。直到大概一周之前，我每天都在迫切地等待夜幕降临：终于可以寻求睡眠的庇护，把日常生活的恐惧抛在脑后了。但现在可以说是完全相反：我不敢睡觉，因为总是在挥之不去的噩梦中惊醒，梦到正等待着我的现实。什么样的现实？阿伦卡·祖潘西奇【1】解释得非常清楚，我想在这里简单概括一下。我们最近总是能听到一些言论，称如果想要应对现在这场瘟疫带来的后果，就必须进行极端的社会变革（我自己也会念叨这类魔咒）。然而极端变革已经发生了。新冠疫情使我们面对曾经认为不可能的情势。我们以前无法想象现在这些事情真的可能发生：曾经熟知的世界停转、国家陆续封锁、很多人都被限制在自己的公寓里（但是还有人连这样基本的防护措施都担负不起），面对一个尚不明朗的未来。就算大多数人都能幸存，一场经济浩劫也在等待着我们……这意味着我们也必须以不可能的方式来应对，要实现在既有世界秩序的坐标中看似不可能的事情。
床上的齐泽克
不可能之事发生，世界停转，而我们则必须采取不可能的对策以避免最糟糕的情况。但所谓的“不可能”究竟是什么？我认为最大的威胁不是退回到公然的野蛮状态（open barbarism），遭遇粗暴的“适者生存”逻辑下的暴力，面对公共混乱与彼此之间的疯狂伤害，诸如此类（尽管考虑到卫生系统和其他公共服务设施可能会崩溃，这也是完全可能发生的）。比起公然的野蛮，我更惧怕人性面具下的野蛮：以专家建议为合法性依据，怀抱着惋惜甚至同情之心，基于“适者生存”的逻辑执行残忍的措施。细心的观察者很容易就发现，当权者面对我们时的语气是怎样变化的。他们不仅希望营造冷静和信任的气氛，还经常提出恐怖的预言：瘟疫可能会持续两年【2】，病毒最终会感染60-70%的世界人口，并造成数百万人死亡。简单来讲，他们真正想说的是，我们将不得不削弱社会伦理的基本保证：关爱老人和弱势人群。比如，意大利已经提议，如果疫情继续恶化，将会直接放任80岁以上或者有其他重症在身的病人去死【3】。应该注意到，接受此类“适者生存”的逻辑甚至违背了军事伦理的基本准则：战事结束之后，应该先救治重伤者，即使他们的生存几率非常渺茫。但是仔细想想，这种选择并不令人惊讶：医院已经在对癌症患者做类似的事。这里需要澄清可能的误解：在这个问题上，我是个彻底的现实主义者。我甚至觉得应该准备相关药物，让已经无力回天的病人无痛死去，免去不必要的受苦。但是我们首先应该做的不是节约，而是无条件地向需要帮助的人施以援手，不计代价地设法让他们活下来。我们的社会除了赤裸生命（bare life）之外别无所信。很明显，面对生病的危险，意大利人时刻准备着牺牲一切：正常的生活、社会关系、工作、甚至友谊、情爱、宗教与政治信条。赤裸生命——以及失去它的恐惧——并没有带来团结，反而让人盲目、分离四散。
但实际上，社会现状要比他描述的模糊得多：新冠疫情确实团结了人们。与人保持距离是一种尊重，因为我可能是病毒携带者。因为担心会感染我，我的孩子们现在都躲着我（对他们来说很快就能痊愈的病可能会要了我的命）。这些天来，人们总是不厌其烦地说，每个人都要担起责任来，遵守新的规则。某人又违反守则，置自己和他人于危险中，这类媒体报道已是铺天盖地（有人走进一家商店然后开始咳嗽，等等）。这个问题和生态问题是一样的：媒体总是不厌其烦地强调我们的个体责任（你回收所有旧报纸了吗，等等）。现阶段，强调个人责任是必要的。但它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却模糊了一个重大问题：如何改变整个经济和社会系统。只有同时战胜种种意识形态的神秘化（ideological mystification），才可能赢得和新冠病毒的战斗，这也是整个生态战的一部分。正如伦敦大学学院（UCL）的生态学与生物多样性教授凯特·琼斯（Kate Jones）所说，从野生动物传播到人类的疾病是“人类经济发展的潜在代价”。她说【4】：我们涌入了所有环境；我们进入未曾造访过的地方，逐渐暴露自己；我们创造出能让病毒轻易传播的生境，又对发现新病毒而感到吃惊。
所以，仅仅把某种全球医疗卫生集中在人类上是不够的，还需要把自然包括在其中。病毒也会侵袭植物，像土豆、小麦和橄榄，这都是我们主要的食品来源。必须牢记我们所处世界的全景，包括这会导致的所有矛盾。例如，中国的封锁政策挽救的生命大于死亡人数【5】，这是个好消息（假设死亡数据准确的话）：环境资源经济学家马歇尔·伯克（Marshall Burke）称，科学家已经证实糟糕的空气质量和由此导致的早产儿死亡率之间的关系。他说：“如果考虑到这点，很自然就会提出一个问题——当然这个问题很诡异：新冠疫情导致经济生产中断，空气污染问题也随之得到缓和，而这种良性变化所拯救的生命，是否会超过病毒本身造成的死亡人数？即便采用最保守的估计，我想，答案也显然是肯定的。”仅仅在中国，缓解两个月的空气污染就能拯救4000名5岁以下的儿童和73000名70以上的成年人。我们正陷入三重危机：医学危机（瘟疫本身）、经济危机（不论瘟疫的结果为何，都会造成严重冲击）和（不容小觑的）心理健康危机。上百万人生活的基本坐标正在解体，这一变化会影响一切：航班、假日和日常身体接触。我们得脱离股票市场和利益的变量去思考，寻找生产和分配必需资源的新途径。比如说，如果当局得知某家公司有上百万口罩的库存，正在等待时机大赚一笔，我想这里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面具应当立即征用。有媒体报道称，特朗普给位于图宾根的生物医疗公司Cure Vac报价一百万美元，要他们保证疫苗“只供应给美国”。德国卫生部部长延斯·施潘（Jens Spahn）称，特朗普政府接管Cure Vac这事“绝无可能”，该公司“只为全世界”生产疫苗，“不可能只保证个别国家的供应”。这就是野蛮与文明相冲突的极端案例。但同样是这位特朗普，他必须通过《国防生产法》（Defense Production Act）才能保证私营部门能加大紧急医疗资源的生产供应【6】。本周早些时候，特朗普提案接管私营部门【7】。他说他打算下达联邦规定，允许政府集合私营部门以应对瘟疫。他还补充说，他会签署一条法案授权自己“在必要时刻”指挥国内工业生产。几个星期之前我因使用“共产主义”一词而受尽嘲讽。但是现在“特朗普提案接管私营部门”——就算放在一个星期之前，又有谁能想到会出现这样一个标题呢？而这只是开始，更多类似的措施会接踵而至，再加上如果国家的卫生系统压力过大，地方自组织社群（local self-organization of communities）也会是必要的。单单隔离和幸存并不够，要保证我们之中有人能这么做，基础公共设施必须运转：电力、食品和药物供给……（我们很快就需要新冠肺炎痊愈者的名单，这些人至少能免疫一段时间，可以从事紧急的公共工作。）这不是什么乌托邦共产主义幻想，这是受赤裸生存（bare survival）的需求所迫而产生的共产主义。很不幸的是，这恰是1918年前苏联所谓“战时共产主义（war communism）”的翻版。俗话说得好，危机之下人人都是社会主义者，甚至特朗普政府都在考虑某种形式的全民基本收入（UBI）【8】：给每个成年公民发1000美元的支票。这将花去上万亿，违背一切市场规则。但要如何实行？在何处实行？为谁实行？这种强制实行的社会主义会是富人的社会主义吗（要记得2008年银行的纾困计划让百万普通人失去了自己的小额储蓄）？这场瘟疫是否会被简化成加拿大作家、社会行动分子娜欧米·克莱（Naomi Klein）所谓“灾难资本主义（disaster capitalism）”可悲而漫长的历史中的又一篇章？还是说，一种新的世界秩序（可能会是更适度的、也是更平衡的）会从中浮现？
注释
【1】阿伦卡·祖潘西奇（Alenka Zupančič）：斯洛文尼亚哲学家，政治视角下拉康精神分析研究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
【2】《路透社》（Reuters）3月17日，《德国研究指新冠疫情可能持续两年》（German institute: Two years for pandemic to run its course）——原注
【3】《每日镜报》（Daily Mirror）3月16日，《新冠疫情冲击，意大利警示称80岁以上患者将被“放任去死”》（Coronavirus-hit Italy warns those aged 80 or older 'will be left to die'）——原注
【4】《卫报》（The Guardian）3月18日，《“冰山一角”：环境破坏是否应为新冠疫情负责？》（'Tip of the iceberg': is our destruction of nature responsible for Covid-19?）——原注
【5】《每日邮报》（Daily Mail）3月18日，《科学家称封锁措施减少全球空气污染，在中国上千条生命因疫情爆发而获救》（Thousands of lives have been saved in China since the coronavirus outbreak started, claim scientists after lockdowns drive down air pollution around the globe）——原注
【6】《卫报》3月16日，《新冠疫情：特朗普寻求疫苗定向供应，德国狂怒》（Coronavirus: anger in Germany at report Trump seeking exclusive vaccine deal）——原注
【7】《卫报》3月18日，《新冠疫情最新消息：3月18日概况》（Coronavirus latest: 18 March at a glance）——原注
【8】CNBC Make It3月17日，《“美国人现在需要现金”：新冠疫情促使立法者提议全民基本收入》（‘Americans need cash now:’ Coronavirus has lawmakers calling for UBI）——原注罗伯托·埃斯波西托｜党派与病毒：生命政治当权
马西莫·卡奇亚里｜新冠病毒与全体封锁的幻觉